◎唐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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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自法国大革命以来,除中国之外的所有革命都是‘白人民族主义’的产物。”这是与马丁·路德·金齐名的黑人民权运动家马尔科姆在演讲中说过的话。
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,黑人民权运动者常以中国为榜样。马尔科姆便认为:“就像一个强大的中国才能让中国人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受到尊重一样,当我们拥有一个强大的非洲时,非洲血统或非洲血统的人将在地球上任何地方受到尊重,即使在美国。”
另一位著名的黑人领袖杜波伊斯则两次访华:第一次在1959年,91岁的杜波伊斯在中国整整待了8个星期,“参观了所有大城市”;第二次是1962年,当时杜波依斯已94岁。
吸引他们的原因在于:作为革命后的社会,中国却没接受种族主义。他们对此深感好奇。
随着时代变迁,人们对“革命主义”的评价在变化,但少有人注意到,“革命主义”也是多元的,该怎样更深入、更具体地去看问题,孙江先生的这本《人种》(江苏人民出版社,2023年6月出版)在这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讨。
“人种论”是狡诈的语言装置
宏观看,全球近代化是以法国革命为源头的一系列革命的产物,包括美国革命、十月革命、明治维新和中国革命等,彼此虽千差万别,却有共通性,即:都是以进化论为依据,形成进步史观,即“物竞天择,适者生存,优胜劣汰,弱肉强食”,从而在价值层面,“成为强者”首次压倒了“成为善者”,“民族利益”高于“人类公理”。
作为革命的副产品,强者奴役弱者被视为“天演之理”。
正如杜波伊斯所说:“在人与人之间和人种与人种之间,存在着基本的和不可避免的不平等,这种不平等是任何博爱主义所不能也不应当消灭的:文明是一场争取生存的斗争,因此较弱的民族和个人都将逐渐埋没,而强者将接管这个世界。”
曾经宽广的地球突然变狭窄,“强者”们开始索要“民族的生存空间”。潜台词是,只有消灭异己,至少让异己永无翻身可能,才能巩固强者地位,子孙后代才更安全。
在此过程中,塑造出最恶毒的概念便是:人种。
人类本同源,虽有肤色、体质、头型、发色、身高等遗传差异,但这些差异是在不同自然环境中长期适应的产物,并非“本质差别”。人类只有一种。从基因角度看,我们与邻人间的差异,可能远远大于与万里之外的人的差异。
然而,“人种”是一个狡诈的语言装置。一旦追问“什么是人种”,事实上便已陷入其设置的认知陷阱中。
日本人咋成了希腊人?
一个简单问题便足以扭曲记忆,如问题中预设价值判断,大多数人会沿着提问者的语境去回答,重复训练之后,这些价值判断就会被当成“常识”“基本事实”,被人们接受。输入什么样的信息,就会产生什么样的观念;改变输入信息的方式,即可塑造观念。
“人种论”的恶毒在于:它预设人分不同“种”,有的“人种”更低级,只有将其消灭,人类才能进步。
“人种论”倒因为果,却迎合了人类认识中的刻板印象与偏见,在演绎逻辑包装下,形成欺骗性。在近现代史上,无数优秀人物投身其中,为它寻找“科学证据”,进一步推涨了它的影响力。假科学之名,“人种论”不仅被“强者”们广泛接受,且得到“弱者”们的认同。近代日本即为显例。
明治维新初期,日本自由主义尚属主流,在“人种论”鼓噪下,早期的“文明论”者多转向“人种淘汰论”。福泽谕吉便认为,欧洲白种人“精干聪明,有达到高度文明之情性,此人种为最佳”。他的学生高桥义雄则写出《日本人种改良论》,主张“和洋通婚”,通过不断混血,使日本人最终变成白种人,福泽谕吉为该书写了序言。
日俄战争取胜后,日本全民振奋,反复强调这是“黄种人首次战胜白种人”。对“人种论”不熟悉的中国人很难体会到,“人种论”曾给日本人带来的精神压力。
“亚非拉人民都是亲兄弟”
当日本人为“人种论”焦虑时,中国人却很少关注它。虽中学课本引入“人种论”,但不承认黄种人劣于白种人。比如中华书局1913年刊行的《新制中华地理教科书》中,表述为:“五种中,欧罗巴种最强,差足颉颃者,惟我亚细亚种,余非奄无生气,即行将渐灭。”
清末民初,留日生中多惑于法国业余史家拉克伯里的“中华文明西来说”,1915年—1916年的国歌中,还加入“华胄来从昆仑巅”,认同此说法。但很快被否认,曾热衷于此的章太炎便改口称:“史无明征,不足引以为质。”
国人不关注“人种论”,主要原因是:
首先,中华民族原本就是“多元一体”,包容性强。
其次,重情感交流,不重演绎逻辑。
与中国人漠视“人种论”相对应,在日本受冷遇的《汤姆大伯的小屋》却在中国被热捧。1901年,林纾、魏易译成《黑奴吁天录》,引起巨大轰动。译本与原著差距很大,却抓住时代的核心焦虑,即林纾所说:“其中累述黑奴惨状,非巧于叙悲,亦就其原书所著录者,触黄种之将亡,因而愈生其悲怀耳。”
《黑奴吁天录》出版后,《新民丛报》特刊“醒狮”题诗:“专制心雄压万夫,自由平等理全无。依微黄种前途事,岂独伤心在黑奴。”
汤姆大伯的苦难遭遇让国人感同身受,春柳社等先后以《哀汤姆》《黑奴恨》等名目,将其搬上话剧舞台。杜波伊斯访华时,还观看了新版《黑奴恨》。
“人种论”在日本被接受,最终引导日本走向战争,在中国却遭挫败。上世纪70年代,绝大多数中国人坚信“亚非拉人民都是亲兄弟”。这其中,既有中国文化重情理不重概念的原因,亦有革命主义高度重视平等的原因。二者结合,形成独特的历史景观。
警惕观念的自我殖民
荷兰学者冯客在《近代中国之种族观念》一书中,刻意在扉页中写了一长段引文,大意是,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,太白仙君烧黏土造人,第一个烧焦了,扔到非洲,第二个火候不足,扔到欧洲,最后一个烧得正好,留在亚洲。
冯客的意思是,从古代的“华夷之辨”,到这则传说,都证明中国人充满种族歧视。
冯客此论来自本质主义,相信万物皆有本质,只要是人,天生就是种族主义者,从而开脱了“白人的罪恶”——近代殖民的种种残酷,源于人的原罪,换任何人去,都会这么干,欧洲人不必特别内疚。
冯客显然混淆了两个概念:首先,“华夷之辨”的根本在文化认同,而非血胤决定论,只要接受中华文化,夷即是华。其次,不同民族间出现不谐言论,不等于是种族主义。
冯客用一个中国人都很少知道(至少很少有人当真)的民间传说,就认为中国人也会和当年的欧洲人一样,将上亿人变成奴隶,加以虐待。
不否认,中国近代学者在瓜分豆剖的压力下,且不熟悉全球话语体系,难免有错误言论,比如梁启超曾称“五色人相比较,白人最优”“黑人棕人惰而无智慧”,但他也曾表示:“虽然黑人的肤色与我们不同,但他们同样是上天的子民,有着与我们相等的尊严和权利。”
中国文化有自身的特色,只是常被过度溢美,乃至为空洞的“人同此心”遮蔽,导致我们常落入话语圈套中,或陶醉于琐屑的衣食住行等符号,或不辨语境、盲目反省——而两种进路皆通向虚妄。《人种》一书的优点就在于:厘清本末、还原事实,呈现出跨文化的比较研究的魅力。
值得警醒的是,随着网络普及,一些年轻中国网民对“种族论”表示认同,体现出观念的自我殖民的可怕。这赋予《人种》一书以现实价值:勿忘前贤曾经的选择与奋斗,将真正美好的传统传承下去。